主题
瀚海飞雪记⑤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011期 > 扶兰
文 扶兰 图 九遥
卷五
泥上偶然留指爪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
十一、陷阱
宋域沉在宣州城外寻了一个僻静的小道观暂且栖身,隔几日便趁了夜色去看望昭文,为她把脉,及时更换药物与食单。昭文的身体,这几年里亏虚得厉害,需要好生温养。
温养之道并非乔空山所长,好在药奴精于此道,那位明先生留下的札记中,也有不少食疗药养之法可以借用。
转眼间,便已到了清明时节。昭文照例要跟随乌朗赛音图前去祭拜宣王。
最近昭文的身体大有好转,宋域沉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了许多,兼之身边跟着可以大杀四方的鹰奴,自己又颇有学成文武艺、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与自豪感,不觉变得轻快活跃起来。对于多年不曾.见识过的祭拜,他很是期待兴奋,老早便在墓园附近的山林中寻了个居高望远之处守着,打算看清楚这一回来的东海使臣是什么人,顺带猜想一下,乌朗赛音图有什么新花样来阻拦东海使臣。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的东海使臣,竟是正大光明地与乌朗赛音图—道入园祭拜!
宋域沉惊诧地望着那位头戴莲花冠、身着阴阳八卦法袍、轻摇羽扇的中年男子,心中突然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那位法师,在宣王墓前长揖不拜,徐徐说道:“鬼谷金旭之,受东海公主与驸马之托,祭拜宣王,唯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宋域沉离得远,然而这番话,字字清晰如在耳边。不知是鬼谷自有八方传音的秘法,还是金旭之的内息浑厚强劲,所以毫不费力便能让远近之人都听到他的声音。
自从读过无尽札记中的那段梵文注释之后,宋域沉不知不觉中便对鬼谷金家格外关注。
金旭之说的是“受托”而非“奉命”——以鬼谷金家的地位、千年传承的声望,的确是可以与宣王平起平坐,所以金旭之行的是友人之礼而非下臣之礼。
对于笃信鬼神的蒙古各部而言,世代相传的阴阳大师,是必须敬畏的。
而鬼谷金家每当鼎革之时,都表现得分外识时务、明大势,所以不论如何改朝换代,金家始终是新朝倚重的阴阳大师。
与乌朗赛音图一道光明正大地踏入墓园,对于鬼谷金家来说,委实不是什么难事。
让宋域沉疑惑并且不安的是:鬼谷金家究竟欠了东海一个什么样的人情,以至于让谷主金旭之摆明身份、亲自前来祭拜宣王?
这种不安,缠绕在心头,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宣州,但是想到昭文,又恋恋不舍。乌朗赛音图似有默契一般,撤去了大半卫士,严令将军府中各色人等,不许靠近昭文所住的小院,他自己也从不露面。所以,这些日子,宋域沉常常会在昭文身边流连许久,听昭文絮叨种种旧事轶闻,幼年时强行记下的诸多书籍图册以及昭文当年在宣王府中所受过的训导教诲,此时重新听来,每每有豁然开朗之感,往律盲至东方欲白,宋域沉才匆忙离去。
他幼年即离开昭文,此后十年之间,不过匆匆一面,如今好不容易重新相聚,又兼有恃无恐,怎么舍得匆匆告别?
自从无尽道人去后,宋域沉便隐隐生出世事无常之感,总觉得风雨随时将至,因此花开一日便须看一日,不可空过以免日后遗憾。
踌躇犹豫之间,已近端午,应郎中接到仙寿观传来的消息,催请宋域沉回山。
无尽的那些弟子与门人,都不是易与之辈。宋域沉甫接大任便迟迟不归,不主持观务,也不重拾无尽的长生大愿,难免让本就心怀不满的他们生出怨言,发信催请,语气不善,几近要挟。
昭文虽然不知道这个中曲折,也看得出宋域沉有些心不在焉,猜测他必定有事要做,心中虽然不舍,仍是催促宋域沉且做正事去,日后有空再回来。
临走之际,宋域沉依约去见应郎中,给他留下了一年份的解药。
应郎中已经识得宋域沉这位新任观主,鹰奴便不再陪着进去,而是留在院外望风。
应郎中正在配制端午用的雄黄丸,见宋域沉进来,慌忙站起,小心翼翼地接过解药贴身藏好,又赔着笑道,他最近得了一枝上好的老山参,正想着送与观主。
应郎中匆匆进了内室,宋域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步履仓皇,心中忽生警兆,脚尖一点,向窗外倒纵出去,只是已经迟了一步,四面门窗,突然紧闭,铁板砰然落下。
铁板一落,坐在院墙上望风的鹰奴便知不好,叱喝一声,纵身拔刀,凌空劈下,但是四面忽地射来数十支弩箭,逼得他挥刀格挡,落在了院中,避开箭矢来处,只这一滞之间,一个黑衣蒙面人已经越墙而入,仗剑拦在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甫一交手,鹰奴便发现这个蒙面人竟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强劲对手,所执长剑沉重刚猛,有如罡风惊雷。转瞬间,刀剑相激已逾十次,震得他握刀的手隐隐发痛。一个回合过后,两人均知是棋逢对手,略略后退,度量彼此强弱优劣之处,对视片刻,重又战了起来。
宋域沉并不知道鹰奴已经被缠住,仍以为只要出得房去便可与鹰奴一道离开。
铁板落下之际,他一脚挑起长案踢向左面房顶,自己则向右面房顶飞蹿上去。然而身形方起,那张长案已经被某个无形的障碍拦住,跌回地面。宋域沉身在空中,方才发现头顶罩着一张几乎透明、细如蛛丝的大网,若不是距离太近,根本无从发现。
若是去势不变,正好将自己送入网中。
宋域沉立刻反手一掌,凌空拍在横梁上,重新落回地面。
而让他惊诧的是,四面房顶也在同时落下四个人影,握住大网四角,正好将他罩在网中。
他居然未曾发现这四个人!
那四人一落地便急速旋转起来,身形飘忽如鬼魅,宋域沉射出的四枚银针,擦着他们的衣服飞过,大网即随着那四人的旋转飞快收紧。
宋域沉一提右足,拔出靴简里的短刀,划向大网。
这柄削金断玉的宝刀,号为“百折”,是从无尽道人的兵器库里翻出来的,寻常兵刃,抵挡不住它三五招便会被砍断。
除非这张网是整个儿由天蚕丝织就—一当然,这世上只怕不可能有这么多天蚕丝能够让鬼谷织出一整张可以笼罩整间房子的大网——否则,宋域沉相信,它决不会是百折刀之敌(编辑注:关于百折刀,可参看《武侠版》2012年1月下)。
果然,刀锋过处,大网立时破开一个洞。
然而下一刻刀锋便遇上了由天蚕丝织就的经纬主线,稍一停滞,那四人已经飞扑过来。
那四人所穿衣服极是古怪,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滑不留手,细密坚韧,连头带手全都罩住,唯一露出的双眼部位,还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因此全然不惧宋域沉身上暗藏的种种药物。
宋域沉只冲出了一条右臂,扑过来的四个人,便已手脚并用将他牢牢缠束在网中,抢下了他手中的刀,掉转刀锋将他敲晕了过去。
宋域沉的诸多手段,根本没有机会用到,便被这近身的缠斗给放倒了,而且还是被自己的刀敲晕的,真是憋屈至极。
鹰奴击退那蒙面人又一轮攻击之后,稍稍蓄精养锐,正待重新出刀,却见一个黑衣人挟着一个人影自房中匆匆奔出,拉开院门,院门外的小巷中,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轻便的架子车,那黑衣人将那人影往车上一放,便有人拉着飞跑起来。黑衣人紧随在车旁,转眼不见了踪影。
鹰奴心中大急,不耐烦再与这蒙面人缠斗,大吼一声,一连十三刀,刀刀抢攻,将那蒙面人逼开十数步,立刻疾冲向院门外。
那蒙面人稍停一停便追了上来。
鹰奴不理会身后逼近的剑气,负刀于背,一路疾奔。
但是追出三条巷子后,鹰奴忽有所悟,前方的人逃得不紧不慢,后面的人追得不慌不忙,竟似有意缠住他一般。
他蓦地停步,转过身来,横刀胸前,冷眼对着追上来的蒙面人:“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蒙面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鹰奴停步,他也停步,抱剑而立,沉声答道:“受人之托,要将兄台留住三个时辰。”
言外之意,他和其他人不是一伙的。
至此鹰奴已然明白,对方调虎离山,此刻小观主只怕已经落入敌手,从另一条道送走了。
他与那蒙面人,旗鼓相当,要分个高下,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更兼方才假装逃走的三个人,已折了回来,各执兵刃,立在一旁虎视眈眈。
鹰奴度量形势,自是不肯和这蒙面人拼个两败俱伤。然后让另外那三人坐收渔翁之利。但也不愿坐困此地,眼看着对方调兵遣将而无从措手。
心念急转,忽地疾退数步,弓背向身后药铺紧闭的门板撞去。门板被撞得四分五裂,鹰奴趁机退入药铺之中,那蒙面人反应迅速,立刻追了进来。另外三人,却被落在了后面,待到他们追进药铺之中,又因为房中黑暗看不清人而不敢贸然插手——鹰奴孤身一人,无论向哪一方攻击,都不会错认对手,他们却不能弄错对手。
那蒙面人当机立断,高喝一声“都退出去”,避免了‘黑暗中的混战。
那三人只有站在街巷中耐心等待,眼睁睁地看着鹰奴与那蒙面人从房中战到房顶.从墙头战到树上,稍稍靠近,便觉劲风刺面,几乎睁不开眼,更不用提插手帮忙打太平拳。
眼看着鹰奴两人且战且走,三人追之不及,只好自我安慰道那蒙面人必能守约拖住鹰奴三个时辰,足可让他们回去交代了。
一直出了宣州城,到了旷野之中,鹰奴两人,越发放开了手脚。
刀剑相激无数次之后,终于承受不住,同时断裂。两人都是一怔,随即扔了刀剑,舒展拳脚,不约而同地拉开一段距离,相对缓缓游走。
战到此时,两人都明白,恐怕最终还是一个平局。
对视片刻,鹰奴首先收势,抱拳说道:“兄台好身手,在下就在此地等满三个时辰!”
那蒙面人也颇有同感:“过奖过奖,在下还真是从未遇到过兄台这样的好对手!痛快痛快!”
两人同时就地盘坐,调息回力,直等到明月西斜,晓鸡初啼,那蒙面人方才站起,说道:“三个时辰已到,兄台尽可随意。”
鹰奴道:“待我救出家主,再来与兄台痛快一战!还请兄台留下姓名,以便日后相约。”
那蒙面人略一沉吟,慨然答道:“在下姓陆名青,明年此时,此地再战如何?”
鹰奴不觉惊诧:“东海陆青?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虚传!想必兄台已经从应郎中处得知家主身份,不知东海为何要与家主为难?”
无论如何,宋域沉总是昭文县主的独生子.而且久已不在宣州将军府中。
陆青踌躇了一下,想想自己可没有答应鬼谷那些人、不对鹰奴说出他们的身份,眼前这个对手,又委实合他的眼缘,因此说道:“此事与东海无关,不过是受鬼谷金家请托而已。”
鬼谷金家号称能断阴阳、善御万物,但是真要遇上鹰奴这样强横的对手,无论什么样的阵法机关,都难以及时奏效。兼之宋域沉身份特别,与东海公主多少有些瓜葛之亲,因此金旭之不得不以担任一回祭拜使臣为条件,让东海答应中立,并派出陆青缠住鹰奴三个时辰,好让他们将宋域沉送走。
陆青这么一解释,鹰奴恍然明了。
当年将金旭之的幼弟金昌之从鬼谷中提出来的人,正是鹰奴。无尽道人失手弄死了金昌之,事后虽然收拾得很干净,但是以鬼谷的通神手段,十年追索,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有了事主,便好办了。
鹰奴拱手道谢之后,急急离去。
应郎中已经背叛,他必须尽快召集可信的人手。
十二、囚笼
宋域沉醒来之时,后颈还有些隐隐作痛。
环顾四周,又是一间石室,他的手足都被精铁链扣住,铁链的另一头没入四角的小洞之中。头顶的石壁上嵌着一颗明珠,珠光晶莹,将这小小石室照得处处分明。
宋域沉身上所有药物、银针、兵器,都被搜得干干净净,连发簪都被抽走。他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只穿着一身素白内衫。
石室之中,四壁空空,不要说床榻被褥,就连薄团也没有给他一个。
再一次沦为阶下囚,宋域沉只觉得愤怒又沮丧。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了这么多本事,有这么多手段,所以忽视了心底早巳出现的隐约警兆,结果又一次落入陷阱,而且还是不曾被他放在眼里的应郎中设下的陷阱!
宋域沉憋屈至极,沉着脸坐在地上,反复检讨自己究竟犯了哪些错误,对方可能有些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能够躲过他的耳目与灵敏嗅觉。潜伏在房中的那四个人,想来必定是最善潜形的鬼谷弟子,再联想到无尽道人与鬼谷的旧怨,宋域沉确信自己必然是被鬼谷金家掳走的。
鬼谷金家名声在外,人人皆以为有神鬼莫测之能,对鬼谷秘术,往往多有夸大。然而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只要这些传言有个一二成是真的,宋域沉都要觉得万分头痛了。
他仔细寻思,身体内的三股气流早在三年前便已自成小天地,不需分心留神,自行运转,生生不息。石室中虽然寒凉,寒气却也不能侵入体内。
所以当宋域沉觉得身下冰凉时,不免诧异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低头看去,却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漫了一层水迹,他四面张望,只见石室四角的小洞之中,水流潺潺,缓缓淌下石壁,漫过地面。
水流极小极缓,看起来十分温柔,宋域沉却毛骨悚然。
无尽道人的札记中写道,他曾经将金昌之反复浸入水中,让金昌之陷入濒死之境,以便于追索前世记忆,却不料一个失手将金昌之溺毙在水中。
鬼谷金家,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应郎中既已背叛,金家料来也知道无尽道人已死,仙寿观换了新观主。金家必定认为,无尽道人留下的债,就让他的继任者来偿还好了。
水涨得极慢。然而这样的缓慢,成倍地放大了等待死亡的恐惧,这样的等待比真正的死亡更容易让人崩溃。
宋域沉环顾四周,貌似在查看水流来源,心中却想着,金家既然掳了他来打算淹在水里,就一定会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否则哪里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这石室之中,必有供他们窥伺自己动静的窗口,而且位置不会太低,至少要高过自己头顶不少,甚至于就在头顶石壁之上……
暗中窥伺的人,似乎对于宋域沉的冷静很是不满,墙顶小洞中淌下的水流忽然加大,转眼间已淹没他的小腿。
宋域沉心念忽起,高声叫道:“金谷主,我家无尽师父虽然与谷主有旧怨,但是韩千山师父可与谷主素无怨仇,为何如此不讲情面?”
韩迎在外行走时,对外人向来自称姓韩行三号千山,所以乔空山口口声声唤他“韩三”。
宋域沉仍然没有抬出乔空山的名字,且先试一试韩迎的名号是否管用。
他凝神静听,水流之声未变。暗中那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韩千山之名。
以鬼谷金家之能,不至于不知道韩迎韩干山是什么人,这么说就是根本不忌惮韩迎来找他们算账了。
如果韩迎的分量不够,他要不要加上乔空山?现在是否已经到了最危急的生死关头,需要他亮出最后的底牌?
宋域沉犹豫之间,水流再次加大,眨眼间将要漫到腰间。、
宋域沉默然一瞬,忽然低头含了一口水,一仰头逼出一股水箭直冲头顶石壁,竞将那颗明珠打了下来。明珠一落入水中,便被他握在手中,石室中立时漆黑一片。
金家想要看他垂死挣扎,他偏不让金家看!
黑暗之中,头顶石壁上似有轻微的响动,还可以看见一瞬间隐约透人的一点光线,料来那光线所在便是窗口,只是原本被障眼法遮住,不易发现。
宋域沉深吸一口气,内息急转,刹那间在身体内汇成一股洪流,无声的尖啸,对着那窗口,急冲而出。
他不相信,这鬼谷内外,没有毒虫猛兽。只要他在鬼谷引起虫兽的骚乱,就算自己今日难逃—死,也能给韩迎和乔空山留下追查的线索。
生死之际,宋域沉爆发了空前的力量。
无声的尖啸,只要有一丝缝隙,便钻了出去,越门过窗,在整个山谷之中回荡,一波一波叠加,仿佛无形的山洪席卷过远远近近的山岭。首先惊动的是虎狼之兽,虎啸狼嗥此起彼伏,烦躁不安的猛兽开始互相厮打扑咬,在山林中四处乱奔,也有不少虎狼直撞入它们以前从不涉足的院落,让谷中之人震惊不已。
水流漫到宋域沉的胸口时,无声的尖啸也变了一个调门。铺天盖地的鸟群,被这尖啸声驱使,在空中乱飞,向着山崖和房舍乱撞。
石室之外的金旭之,尚在考虑,是继续放水先淹了无尽道人的徒弟再说?还是暂且停下,重新挂一颗明珠或是点上灯烛——总要亲眼看着无尽道人的徒弟给自家幼弟偿命才算解气!
他考虑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已经足够让宋域沉令远山近谷的鸟兽都躁动甚至疯狂起来。
即使是鬼谷,也不清楚韩迎究竟是怎样驱使万虫万禽万兽的,以为他不过与历代的驭兽人一样,靠的是药物、驯养、动作以及声音,只是做得比其他人都更出色而已。
无尽道人若不是曾经跟在那位明先生身边,亲眼见到明先生创出这无声的驭兽之法,也决不会想得到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奇妙法门。
既然不知道默然无声关在密室中的宋域沉也能够驱动鸟兽,金旭之很自然地认为,这是韩迎找上门来了,给鬼谷金家的一个下马威。
虽然金旭之很诧异,韩迎为什么会这么快找上门来,他还是决定,不必先急着处理密室中的这个少年了,先对付了韩迎再说。
水流声停止,过了一会儿,水位开始慢慢下降。
宋域沉恍然未觉。身体内那股洪流,汹涌如潮,推动着他身不由己地发出一波波尖啸,直至力量耗尽,他才颓然倒下,全身力量被抽空之后,疲乏至极,又痛快至极。
枯竭的丹田之中,阴尽阳生,在宋域沉昏睡之际悄然滋长,如春风化雨,缓缓弥漫全身,滋养经脉筋骨,却又无痕无迹,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昏睡中的宋域沉被石门洞开的声音惊醒,翻身坐起。
两名侍童掌着灯先行进来,将青铜灯盘分立两侧后退了出去。随即又有一名仆役,搬进一把带踏足的圈椅放在当中,然后低头退出。
金旭之这才缓步进来,撩起衣袍,徐徐就坐,审视着面前席地而坐的少年。
将宋域沉捉来之后,虽然刑堂禀报说这个无尽道人的弟子根骨上佳,内外兼修,神完气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但他仍以为,毕竟只是一个少年,囚在这石室之中,以镔铁链紧锁,便是鹰奴那等人物,也休想逃出生天,因此不以为意,只将宋域沉锁起来便罢。
更何况他心底深处隐约觉得,这个少年内力未失,在水中挣扎求生的时间便会长久得多,死去也更缓慢。唯有如此,才能稍解他心中深埋十年的怨恨。
虽然打听来的消息中,提到仙游观的鸦群天谴之事,让他难免猜测这个少年与韩迎的关系,只是一来传言往往夸大,未必可信;二则,就算与韩迎有点儿关系,鬼谷也不必太过忌惮,所以一直不曾放在心上。即使宋域沉在囚室之中声称韩迎也是他师父,金旭之也只当这不过是少年入面对死亡的虚言恫吓而已。
然而,当珠光消失、石室黑暗寂静、山谷内外鸟疯兽狂却找不到操纵之人,且离囚室最近的鸟兽最为狂乱时,金旭之不能不意识到,他实在应该先废掉这个少年的内力。
虽然金旭之不知道宋域沉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做到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操纵鸟兽的不是韩迎,而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少年与韩迎的关系决不简单,甚至很有可能是韩迎的衣钵传人!
这就麻烦了。
更麻烦的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使是鬼谷也隐瞒不了多少时日。韩迎若是全力以赴,哪怕是鬼谷金家,也要头痛万分。
宋域沉静等着金旭之开口说话。
金旭之仍然在审视他。
面前这个少年,面貌气度均酷似昭文县主,即使狼狈不堪,也有着锦绣乡琅環轩里才能够将养出来的从容优雅,半点儿也不像那个粗犷蛮勇的蒙古将军。然而看得久了,就能发现那深藏在骨子里的坚忍与不羁,如同草原上的野狼,有着强悍无比的生命力,哪怕被锁在铁链之中,也让人不敢轻视不敢靠近——即使是金旭之也觉得,如果离面前这少年太近,只怕会生出某种不可知的危险来。
这样强韧蓬勃的生命之火,仿佛在讥讽鬼谷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狂妄。
难怪得韩迎和无尽都会选他做衣钵传人。
金旭之开始觉得棘手了。
他们对视良久,金旭之忽而缓缓说道:“我的幼弟昌之,虽然体弱多病,却生有夙慧,鬼谷各种绝学,仿佛早已刻在他的脑中,过目不忘,闻一知十。我们都以为,昌之将来必定能够将鬼谷绝学发扬光大。”
金旭之突然说起往事来,宋域沉不觉转了转目光,略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
金旭之继续说道:“当年昌之溺水而亡,凶手做出了种种假象,让昌之看起来像是不慎落水,却不知道昌之初生之时,先父为他批命,便说过‘水劫’一事。所以我们一直很小心让他避开溪流河湖,昌之自己知道此事后也格外注意。因此,他决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山谷之外去戏水。更重要的是,昌之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线索表明凶手将他从谷中掳走之后,不止一次地将他浸入水中,逼问种种鬼谷之事。”
宋域沉暗自嘀咕:鬼谷那些神神道道的手段,只怕还真有些用,连无尽道人也没发现。
金旭之道:“最初我们以为这是鬼谷的仇家对头,想要从昌之口中逼问出鬼谷绝学,因此一直往这个方向追查。费了三年工夫,却一无所获,这才回过头来,重新寻找线索。昌之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是让那凶手志在必得、反复拷问的?这么一查,我们才发现,问题就出在‘生有夙慧’之上!不过我们仍然花了三年时间,才追查到无尽道人身上,只是无尽此后数年不出,待我们追到武夷山中的仙寿观时,方知无尽前几年一直躲在观中教养他选定的衣钵传人有穷。无尽道人在仙寿观经营数十年,自是不可轻视,只是等我们找到办法时,无尽却先走了一步!”
十年光阴,无数心力,一朝扑空,这种感觉,真是让人窝火。
好在无尽还留下了一个年少的继承人,可以承载整个鬼谷的怒火。
金旭之道:“追查有穷的身份,对于鬼谷来说并不算难事。你的相貌,与五年前江陵府发出的通缉令相比,并无太大变化。你酷似昭文县主,而我恰好又认得昭文县主,并且知道昭文县主的儿子,同样有‘生有夙慧’之名。”
他注视着宋域沉的目光,忽而变得极为犀利:“无尽道人遍天下搜罗此类人物,其中好几个很可能就是像昌之一样被他逼问致死,只不过对外造成意外的假象而已。你能否告诉我,为何无尽道人,唯独对你另眼相看?”
宋域沉默然一会,才轻声答道:“无尽师父以为,我是他的授业恩师明先生的转世。”
他的喉咙处尚有隐隐刺痛,所以特意放轻并压低了声音,以免让金旭之发现个中蹊跷,怀疑到他方才在黑暗寂静的囚室之中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损伤喉咙。
这样轻声、似乎还带着一点儿颤抖的回答让金旭之觉得,面前这个少年终究还是太过年少,经历过刚才死亡的威胁之后,无论外表如何镇定,终究还是心有余悸,不能安心定神。此念一生,金旭之的心情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宋域沉的回答,很符合金旭之对于无尽道人那总是疯疯癫癫、异想天开的印象。但是金旭之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明先生?无尽道人何时有了一个被为‘明先生’的授业恩师了?”
宋域沉一怔。
金旭之将“明先生”三字喃喃念了几遍,脸色忽然一变。
明者,光也。
他知道无尽道人说的是谁了。金旭之的神情,陡然间变得复杂起来。
无尽道人沉浸于转世长生之道数十年。道门之中,对此事都有所闻,约略也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不仅仅是长生,同时也想要寻找到当年师长灵识的投生之处。为此他与各派僧侣来往甚密,各位道友对此多有不满,鬼谷金家还曾经与无尽道人在一次讲经会上论辩过,双方争执不下,但还是有一些听讲者,对无尽的转世长生之说颇为心动,态度暖昧。
无尽道人的授业之师,与东海公主的师门关系密切。他逝去虽久,当年留下的惊才绝艳、算无遗策、颠倒乾坤之名,仍可震慑群雄,道门中人,更是记忆犹新。
如果东海公主又或是道门之中某些人真的相信了无尽道人的这个说法,鬼谷金家的麻烦可就大了。
金旭之注视着宋域沉:“你自己是否相信无尽道人的这个说法?”
宋域沉的嘴角微微一挑:“重要的是你们是否相信吧?”他在心中反复权衡,知道此事之后,金旭之是投鼠忌器放了他呢,还是干脆杀了他以绝后患?
金旭之却呵呵笑了起来:“天生万物,总有一二相似到极处;世间万人,也总有一二相像到极处。设若这世间有不死之人对弈,千万万年间,总会出现两盘完全一样的棋局。究其根缘,不过‘凑巧’二字而已。”
言外之意,宋域沉即使与无尽道人的那位恩师有诸多相似相像之处,也不过“凑巧”而已。
宋域沉的心不觉沉了一沉。
金旭之略略侧头,向门外徐徐说道:“上琵琶扣和七巧锁吧。”
过了片刻,两名武士走进来,其中一人拎着两坛烈酒,一坛烈酒中浸了一卷细细的乌金丝,另一坛酒被他小心地淋在另一名武士的手上,那名武士用烈酒清洗过双手之后,拎起一头削尖的乌金丝。
宋域沉已经变了脸色,他知道金旭之想做什么了。
他的上衣被扯开,烈酒从前胸淋至后背。拎着乌金丝的那名武士,将宋域沉向前一拖,左手牢牢制住他的上身,内力到处乌金丝笔直如箭,从他左后肩穿入,左前胸穿出,又从右前胸穿透至后肩,尖头插入尾端的七巧锁内,在七个玲珑锁孔内出入七次,再转动锁身,尖头隐没不见,即使是亲自上锁的那名武士,在数十次转动锁孔、打乱次序之后,也无法分辨出究竟哪一个锁孔能够抽出乌金丝的尖头。
这期间,另一名武士一直在慢慢地往宋域沉身上淋下烈酒。
乌金丝上带出的血滴,随着烈酒,一起流到地下,再流入下水道中。
金旭之瞥见那若有若无的血迹时,心中忽生警兆,只是仔细寻思,却不知警从何来。
让他多少有些感慨的是,宋域沉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不自禁地闷哼了一声,之后一直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双肩琵琶骨被锁之后,宋域沉再不能提气发力。
也许他该感谢鬼谷,没有折断他的肢『本,又或者干脆碎他丹田,而是用了这种留有余地的限制方法,并且还记得用烈酒清洗,以免伤口蛆坏。
不过,鬼谷的翻天印似乎丢了几十年了吧?不知道这些年鬼谷是拿什么东西碎人丹田的——道门中人各有自己的秘术传承,不是寻常外家或内家手法能够轻易对付。
咬牙忍痛的宋域沉,半昏半醒之中,心中突然闪过这些念头。
两名武士退出之后,又有仆役提着水桶进来,将凉水从他头顶淋下。凉水冲洗,可止内外出血。
还真是周到啊!
宋域沉忍不住抬起头嘲讽地看向静坐旁观的金旭之。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为金旭之送上书信,尚未退出,见了宋域沉这个神情,冲口呵斥道:“家父这般宽大为怀,你这小子,居然还敢不领情!若是家父碎了你丹田,看你还神气个什么!”
丹田一碎,前功尽弃,即使能够从头再来,也已失去了最好的修炼时机。
宋域沉“嗤”地一笑:“翻天印找着了?”
其他人还没听明白,金旭之却已霍然站起,冷着脸喝道:“不知进退!”
说罢拂袖而去。
其他人惶恐地跟在后面带着各样器具退出了囚室,石门关闭,囚室中重新变成一片黑暗寂静。
十三、翻天印
宋域沉被独自关在黑暗之中,没有丝毫光亮与声音,也没有人给他送来饮食。
囚室寒凉阴冷,他全身湿透,衣衫单薄还赤着双足,内力被制之后,无法催动内息御寒,又兼饥渴难耐,不过三四天时间,便已在高烧与饥饿之中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蜷缩在地上,除了轻缓细微的呼吸声,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还活着。
他蜷伏在地上足足两个时辰没有动弹过。
迷蒙之中,缥缈的乐声与缕缕清香悄然弥漫过来,缠绕着他,令他神魂恍惚、翩翩欲飞离身体一般。身体的痛苦,这一刹那间也变得模糊,不再令他难以呼吸。
有人扶起他的头,唤他“阿沉”,细心地给他喝了一点儿温水,宋域沉勉强睁开眼,昏暗烛光之中,面前的人影摇晃得厉害,似乎是昭文的模样,又有些儿不太相像。
那个人的声音和手,就像昭文一样温柔轻缓,一句一句,一下一下,慢慢地安抚劝慰着他,间或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喜欢看什么书之类。然后渐渐问起无尽道人与韩迎之事。
宋域沉下意识地向她怀里靠了靠,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
问题一个接一个,终于问到翻天印。
宋域沉皱着眉想了许久,忽然仰着头笑了起来:“阿竹那个胆小如鼠的混蛋,还说带回来给我当印章用,被金咏之那些神神鬼鬼的诅咒之说一吓,居然没敢交到我手上!”
抱着他的那个人突然颤抖了一下,似乎是被他的这番话吓着了,过一会才轻声细语地接着问下去:“阿竹是谁啊?从来没听阿沉说过。”
宋域沉迷迷糊糊地答道:“阿竹不就是阿竹么,那小混蛋,亏他还是白虎堂里养大的,居然这般胆小!”
“阿竹没有拿回翻天印,他是还回去了么?”
“谁知道呢?他怕我再叫别人去拿,藏得严实得很,谁都不肯告诉。”
声音渐渐低下去。抱着他的那个妇人,声音不觉变得有些急切:“你再想想看,藏在哪儿?”
却等不到回答。
那个妇人低头看时,宋域沉嘴角带着笑意,眼神清明,哪里像是被鬼谷秘术搜魂的样子?
四目相对,那妇人蓦地如中重击,心血上涌,几乎喷了出来,强自忍了下去,慢慢地放开手,站起身来,袖手向隐在暗处的金旭之施了一礼,悄然退出,只是一出了石门,便颓然欲倒,被守在一旁的侍卫急急扶了下去。
金旭之缓步走出,俯视着躺在地上的宋域沉:“无尽传人,果然深藏不露。”
现在,鬼谷想要的东西,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无尽这个弟子的面前了。
宋域沉慢慢坐起:“其实最开始时你们已经成功了。可惜,她不该问我翻天印和阿竹的事情。”
那些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遥远记忆,被这两个词唤醒,然后又唤醒了他在疲惫之中被迷惑的神智。
金旭之的脸色阴晴不定。
鬼谷的搜魂之术,最怕遇上几种人:上智与下愚,大勇气与大慈悲。
一旦遇上,稍稍不慎,必遭反噬。
面前这个少年,算是哪一种?
宋域沉微微笑道:“谷主既然要做戏,为何不做全套?若是谷主真将我放到一个酷似家母卧房的地方,或许可以问出更多东西来。”
囚室的寒冷,身体的痛楚,无疑也在提醒着他,他并没有真的回到母亲的怀抱。
金旭之不答。
他要怎么解释,即使有穷只是一个少年,鬼谷也不敢解开铁链和琵琶扣七巧锁?
宋域沉偏偏又说道:“陷入于死地、然后再搜魂问话,这是借鉴了无尽师父的手法加以改进,还是鬼谷原本的传承?”
金旭之皱起了眉:“自然是鬼谷子的传承。所以我们一直怀疑令师搜魂手法的来历。”
偷师是武林大忌,也是道门大忌。
宋城沉道:“无尽师父是明先生的弟子。”
金旭之“哼”了一声,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宋域沉难免暗自好笑,同时又生出隐约的骄傲。这位明先生,还真是一个好用的幌子,就连鬼谷,似乎也认为他无所不能,因此,就算无尽道人的搜魂手法与鬼谷太过相似,鬼谷也只能在私下里怀疑,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追究。
金旭之重新回到了翻天印这个话题之上:“鬼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暗害金家子弟的人。没有翻天印,鬼谷仍是鬼谷。”
宋域沉闭上了眼:“是吗?谷主好走,恕我不送。”
翻天印可不只是破碎修道人丹田这一点功用。鬼谷的这枚大印,当年由铸造大师试剑庐黄家采集陨铁铸造而成,性烈如火,鬼神辟易,试印之时,生生地将鬼谷护山大阵的阵眼打得粉碎,道门各派由此都暗生忌惮,尤其是行事阴魅、最惧烈阳的南官宗,畏之如虎。因此,金旭之的父亲金咏之,将这翻天印列入了历代鬼谷谷主、金家家主的传承信物之中。
也正因为此,当年那位明先生的侍僮阿竹,才会自告奋勇,去将这枚对整个道门都威胁甚大的翻天印偷走。
也亏鬼谷沉得住气,数十年来,对此事一直秘而不宣。
金旭之憋着一口气,瞪着地上的宋域沉无话可说,再次拂袖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宋域沉在高烧的迷糊之中,被灌了无数药汁下去,却仍是成天昏睡。那些药物之力,入了宋域沉的身体之后,便如同夏日雪融、百川归海,刹那间无影无踪。
医堂冥思苦想了许久也找不到原因,只好不无尴尬地对金旭之解释道,这或许是因为宋域沉服用的丹药太多,药性积沉,所以许多药物都不能像平常人那样在他身上起到相同的作用,必须加大剂量。
金旭之探查宋域沉的内息与脉象,只觉得非寒非热,非阴非阳,散如群星,弱如流水,颇有些古怪,细细寻思,似乎此前从未见识过此等脉象。不过反复探查之后,确定宋域沉的确不能再提气发力,也就对此等异象暂且搁置,吩咐医堂将药量加大。
剂量加大之后,宋域沉果然慢慢醒转。
金旭之暗自吁了口气。
似乎是因为确定了宋域沉没有能力再兴风作浪,也或者是金旭之有了新的想法,接下来的日子,宋域沉颇受优待,铁链都放松了许多,让他大体上可以在囚室中自由活动。床榻被褥换洗衣服等物齐备,一日三餐也都清淡可口,每天夜里还给他送一次洗浴用水。原来那颗明珠被宋域沉在无意识中捏碎,囚室顶部重新嵌了一颗明珠。没有人逼问审讯,只除了当日那个少年——那少年是金旭之的次子金城之,每日都要亲自监督送饭打扫的仆役,顺带对宋域沉冷嘲热讽一番。每每被宋域沉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屡败屡战决不放弃,看他的模样,不在口舌之争上取胜一次,是不肯罢休的。
金旭之以为,鬼谷对于无尽这个弟子已经够宽厚了,但是宋域沉却时不时便会发寒发热,又或者暴躁起来,乱扯铁链,甚至于拉扯锁在琵琶骨上的乌金丝,弄得身上地上鲜血淋漓,用了好些水才冲洗干净。医堂三天两头便要去给他灌药敷药,私下里颇有怨言。金旭之也很烦恼,无尽的这个弟子,怎生养得这般娇弱!
金城之因此颇为得意洋洋,总要抓紧机会讽刺宋域沉一番,然后被堵回去。
某次气不过,金城之又一次怒斥宋域沉不识好歹,鬼谷这般宽待于他,兀自不肯领情,须知以他师父害死昌之叔叔这件事情,鬼谷就算杀了他,世人也只会说父债子偿、师债徒偿,理所当然。
宋域沉懒懒地答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金城之怒道:“家父不过是因为无尽老道当年不曾折辱昌之叔叔,这才给你留一点儿体面,要不然,你以为鬼谷刑堂的七十二种刑法是做什么用的?”
宋域沉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七十二种刑法,从来没有人能够熬得过二十种。只可惜令尊觉得我大概连一种刑法都熬不过,只好忍下这口气。”他抬起眼看看金城之,“令尊大概也觉得,我若真的死了,很可能会换一具更厉害更可怕的皮囊来找鬼谷的麻烦。所以袁天罡劝唐太宗,即使上天注定三代以后武姓女主将要亡唐,也不要屠尽宫中的武姓女子,以免她重生之后,性情变得更为酷烈,李氏子孙再无生路。”
金城之不屑地道:“我才不相信那什么转世长生的邪说!”
宋域沉道:“你不相信没关系,令尊现在多少有些相信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金城之语塞。他当然知道面前这少年说得不错。停了一会,又愤愤然说道:“鬼谷有的是法子,让你想死都死不了!”
宋域沉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相信我,令尊决不敢试一试,我有没有法子,哪怕内力被制,也能在瞬息之间断绝生机。”
金城之再一次被噎得无话可说。他忍了又忍,忍得几乎要呕血,终究还是强忍住了满腔怒火,倒让宋域沉对他刮目相看了,心念忽动:“你这些日子,耐性大有长进啊。令尊不会是垒我给你当磨刀石吧?”
金城之怔了一下,随即反唇相讥:“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猜得到、想得到,怎么就管不住自己隔两天便发疯的毛病?”
宋域沉无可奈何地叹息:“我也不想发疯啊,只可惜身不由己。有个家伙一直在我脑子里鬼哭狼嚎着要出去要出去,哪里能一直压制着他?话说回来,这些天来我失血有点多,记得提醒令尊,多送一点儿养气补血的药物来。”
他这么折腾,的确别有用心,但这番话,却也不完全是说谎.
在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有着如饥似渴的呐喊,想要离开这个狭窄闭锁的囚室,想要在天地山川之间自由翱翔,泛若不系之舟。
金城之看着宋域沉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知怎的打了个寒战,嘀咕几句便悻悻离去。
十四、脱困
宋域沉每过几日便会暴躁发怒,金城之想来想去,觉得他可能是闷出来的毛病,于是偷偷地给他带了一些书籍进来,外带一盏明亮的琉璃灯。金城之记得自己生病时,困在床榻之间,每每也会烦躁不安,但若是能有一二册有趣的游记打发时间,便会安定许多。
宋域沉略翻了一翻,便扔到一边去了,毫不掩饰地鄙夷,让金城之难免脸红。这可是他自以为最有内涵最有趣的两本游记;脸红之后,他又有些不服气,正待开口质问,宋域沉已经开始引经据典,一条条地批驳这两本游记之中所记载的风土人情的凭空捏造之处。
一口气讲完二十三条,宋域沉这才停下来喝水。
金城之讪讪地握着书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宋域沉甩给他一列书单,都是历代地理志与各类游记,金城之反复诵记了三遍,确认自己已经全都记住了,这才急急忙忙地回去找书。
金城之躲躲藏藏地抱着一大摞书进了囚室,沿途的侍卫与送饭的仆役,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板着脸,视若未见听若未闻。
宋域沉好笑地看着金城之放下书时如释重负的模样。
金旭之会不知道自己儿子做的这一切?无非是另有打算罢了。
也许是想让宋域沉做一块磨刀石,替他打磨这个生长于鬼谷之中、太过矫养的儿子;亦或者是想让这个天性淳朴、易于相处的少年,消磨宋域沉的心志。
正好宋域沉也另有打算。
唯独金城之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笨蛋,睁着双眼眺进了他和金旭之联手挖的陷阱里面,还傻乎乎地笑得开心。
金城之虽然私自带了琉璃灯进来,宋域沉仍然不乐意自己读书,而是丢给了金城之,理由是灯光太暗,他只喜欢在日光下看书。金城之一遍一遍地读.动辄因为断句不当、某字不认识等等,被讥讽得敢怒而不敢言,只为了等着听他读完三遍之后、宋域沉的评点。
这世间干山万川,干城万镇,每一处都有其引人人胜之处。久居谷中的金城之,一直只能在书册之中遥想其中风光,只是凭空想象,总觉得有如隔靴搔痒,怎及宋域沉的讲评,真有活色生香之感。
金城之在囚室消磨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没有发现,金旭之已经悄然减轻了他许多课业,并且不着痕迹地拦下了其他那些兄弟们靠近他住处的脚步。
有事可做,宋域沉的暴躁,也悄然消失。
金城之跑得勤快,宋域沉又表现得渐渐安于囚室,石室顶部铁栅外的监视,不觉也松懈下来,只要囚室中没有特别的动静,看守的卫士往往会忘了伏下身去张望。
金旭之大约每隔五天便会到囚室中走一趟,你来我往,绕着圈子说些言不及义的空话,然后便面面相觑,心知肚明,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宋域沉固然是休想脱身,金旭之却也不敢贸然动手。
石室之中,不知寒暑,不知昼夜。宋域沉全凭着身体内不同时辰的脉息记时,定时起居。
某日午后,他被通气孔里隐约传来的鹰哨声惊醒。鹰哨尖利刺耳,透过重重高墙、层层石壁,震惊了整个山谷。
鹰奴终于找来了。
宋域沉坐起身来,仔细聆听鹰哨的声音。
鹰哨声时而短促激烈,进而舒缓悠长,进退有序,仿佛可以看到一队队武士在鹰奴指挥之下攻入鬼谷的景象。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石门打开,金城之匆匆跑了进来,一眼看见宋域沉仍旧好好儿端坐在榻上,长吁了一口气:“那些家伙居然弄了个假人,骗得我还以为你真的被他们抢走了!”
宋域沉看他一眼:“不能说‘抢走’,只能说‘救走’。那是我的人。”
金城之这才意识到,有穷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师长,而是鬼谷的阶下囚。一有机会,有穷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他不由得一怔,心中不觉难过起来。
停了一会,金城之讪讪地道:“你让他们回去行不行?我来的时候,看见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护山大阵全都开了,他们这是送死。”
宋域沉忽而抬起头向他笑了一笑:“未必是送死。”
金城之才觉得不太对劲,宋域沉已经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了过来,金城之“哎呀”一声尚未出口,便猝不及防被血雾喷个正着,只觉得异样的药香熏人欲醉,身不由己向后倒去,却被宋域沉拖了过去,压在榻上,双腿交错,两条铁链分别缠住了金城之的颈脖与身躯。
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士急冲过来时,宋域沉已经反转双臂,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双手握住七巧锁,“咔嗒”一声,锁扣打开,乌金丝带着血滴抽了出来,两名卫士刚刚冲近,乌金丝的尖头,已经对准了金城之的心口,他们的动作立时僵住了。
宋域沉轻声说道:“退到门外去!”
两名卫士互相看看,犹豫之际,宋域沉忽地扬手,血滴飞溅,两名卫士大惊疾退——他们看得清楚,金城之就是被血雾溅上脸,然后便被制住了。
他们这么一退,宋域沉腾出空来,反手封了金城之的穴道,深吸一口气,内息急转,骨节暴缩。
两名卫士惊骇地看着宋域沉于转瞬之间从铁链之中脱身而出,乌金丝带着血滴呼啸而来,熏人的药香令他们的动作难免迟滞,只这迟滞之间,乌金丝已经扫过他们的咽喉。
两名卫士砰然倒下。
宋域沉拖着金城之,施施然出了囚室。沿途虽有不少守卫,只不敢出手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宋域沉连破七道机关,站到了星光之下,仰天长啸,与鹰哨声互相呼应,远远近近的虎狼,也开始长嗥起来,一波波高起,渐渐盖过了松涛。
闻讯赶来的金旭之,脸色铁青。
宋域沉喝道:“谷主请过来说话,其余人等还请退开!金谷主,请将你的影者也都撤下去,若不然,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在令郎身上留下印记!”
金旭之沉着脸,挥手令其他人都退得远远的,然后缓步走近。
宋域沉背靠石壁,微笑着说道:“金谷主,请打开生门,让我的人先下山等着,然后将我的刀送来,劳烦令郎送我下山,待到我与我的属下会合后,自然会将翻天印所在之处如实相告;谷主可以派两个人跟着,三个时辰后,我会将令郎交给你的人带回来,同时告知解毒之方。”
金旭之冷然答道:“翻天印一事,不劳外人费心。至于城之,他身为鬼谷弟子,便要有以身殉道的自觉!”
宋域沉笑了起来:“谷主莫不是以为,只有令郎一人中了毒?”
金旭之道:“不过几个试药人,医堂自然会配出解药来。”
就算配不出来,也无关大局。
宋域沉这才想起那些从他身上搜走的药丸。鬼谷必然会想方设法试出这些药丸的药性与用途,试药人因此中毒,也是常理。
他笑了起来:“试药人自然无足轻重,但是谷主就不曾发现,今日整个鬼谷的应敌反应,都比往日要迟缓一些?”
金旭之一怔,忽而想起,宋域沉身上的血迹,随着当头淋下的烈酒,缓缓流人下水道的情形。此后的日子里,宋域沉时不时发疯,撕扯得自己鲜血淋漓,那些血同样流入了下水道。
深处山腹之中那间囚室的水道,是与剑池相连的。
而剑池又是鬼谷最主要的水源。
现在的宋域沉,因为强行将乌金丝抽出来,身上同样鲜血淋漓,金旭之站在两丈开外,也闻得到夹杂在血气之中的异样药香。
联想到宋域沉这三个月中灌下去的那些药汁,再想一想今夜那些守山卫士颇有些失常的表现……
金旭之悚然心惊:“以身为炉,炼药化毒?好手段!乔空山是你什么人?”
无尽座下虽然有丹奴药奴,也不过寻常良医而已,断不会有这等本事。唯有乔空山,于毒之一道,久负盛名,连金旭之也素来忌惮。此时他不能不联想到乔空山。
金旭之却不知道,即便是乔空山,也得借助于身外之物,才能够将药物炼化为毒物。
宋域沉能够以自身为炼药之炉鼎,其实依恃的是韩迎传他的三清养气诀_三清之气既成,人身自是一天地,人身自成一丹炉,即便琵琶骨被锁、内力被制,于宋域沉体内气脉而言,也不过如巨石当道、不碍细流,高峰插云、不阻清风,只是难以发力制敌而已。
不过此时此刻,宋域沉并不想澄清金旭之的这个误会,略一躬身,含笑答道:“承蒙夸奖,家师道号‘三圣’。”
那正是乔空山的道号。
金旭之阴沉着脸,久久不语。乔空山的名声与手段,鬼谷自然早已听说过。只是,金旭之怎么也没有想到,乔空山的弟子,居然能够在内力被制的情形之下,炼药化毒;更没有想到,有穷真正的师父,竟然不是无尽也不是韩迎,而是乔空山——他当然听出来,宋域沉称呼乔空山,与称呼无尽和韩迎都不同,直呼师父而非加一个前缀。
金旭之强行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既然是三圣道人的弟子,当初为何不明白告知?“
宋域沉道:“我若如实相告,谷主只怕不会给我机会摸到半点药物,这会儿我必定还在那个囚室里关着。”
金旭之无语以对。
然而看着面前这个少年,满身血迹,嘴角含笑,手中的乌金丝始终缠在金城之颈上,似乎稍一用力便会将金城之的整个头颅勒下来,再想一想宋域沉背后的乔空山与韩迎,还有那枚久寻不见的翻天印,以及剑池中的毒,金旭之明白,他只能让步。
鹰已出笼,羽翼已张开,所以,只能放它高飞。
十五、大道三千
鹰奴这一次闯入鬼谷,计划周详,由无尽十二弟子中的影奴与暗奴先行潜入谷中探查地形,并在鹰奴他们人谷破阵之际,由影奴假扮成宋域沉,由暗奴挟带着由囚室附近向谷外奔逃,造成混乱并引开了不少守卫。
在此同时,鹰奴以虎奴与蛟奴为两翼,自己为前锋,各率十二名属下,带了丹奴炼制的五百枚霹雳雷火弹,闯入了鬼谷的护山大阵,逢关破关,遇将杀将。鬼谷没有料到他们不是在夜里偷袭,而是大白天以堂堂正正之师直接杀人谷来,一时间难免手忙脚乱,兼且不少守阵卫士酣战之际毒性发作,死伤颇多。
鹰奴带来的人手,也战死五人,重伤七人,其余轻伤者不计。
退出谷外,等候不多时,宋域沉便拖着金城之下山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鬼谷卫士,金旭之则远远地跟在后面。
留守在谷外的针奴和药奴,带着滑竿和药物,还在山下备了船只,准备周到。
宋域沉敷了药,包扎好伤口之后,才将翻天印最可能的所在之处,低声告知金旭之。
那位明先生留下的札记中,并未写明翻天印放在何处,但是推敲阿竹的为人,他既然得意洋洋地说还回去了,就必定是还给了鬼谷,而且,很可能还会放到原处,好昭示自己的神通广大。
鬼谷翻遍天下,也不会去翻查原本放置翻天印的地方。
金旭之急切地想要回去查看究竟,顾不得宋域沉这边了,挥手放行,随即急匆匆地往观星台去了。
上了船,宋域沉这才有闲暇坐下来,解开金城之的哑穴。
金城之憋到现在,又委屈又愤怒,眼泪汪汪地瞪着宋域沉,心中乱糟糟的各种念头撞来撞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怨恨有穷,毕竟换了是他,也会那样做,只是怎么也止不住内心的委屈和眼中的泪水。
宋域沉叹了口气,懒得理会这个养得太过纯良的死小孩,闭目盘坐榻上,掐了手印,静静调息。
三个周天过后,宋域沉睁开眼。
让他有些惊异又不无赞赏的是,这期间金城之一直没有开口打扰他,现在,虽然仍旧眼眶通红,但显然已经平静下来。
仆役送上茶水点心,金城之也很顺从地按照宋域沉的示意端起了茶杯。
虽然极力让自己镇定,金城之端着茶杯的手,还是有一点微微的颤抖。
宋域沉又叹了口气:“你担什么心?我又不会将你关起来,三个时辰一到,那两个人,就会带你回去。”
金城之怔了一怔。
是了,有穷要走了。而那个有穷为他描绘的大干世界,也将随之而去。
他的委屈与愤怒在不知不觉间,变为了另一种让他更难过更失望的复杂心绪。
金城之垂着头看着茶杯中沉沉浮浮的叶片,缭绕的雾气扑在他面上,直到茶杯在手中慢慢变凉,这才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道:“有穷,你为什么能够打开七巧锁?”
宋域沉“哦”了一声:“也没什么。七巧锁共有七个锁片,我计算了一下,七个锁片,能够排出五千零四十种锁式。我将每一种都试了一遍,自然就能找出开锁的办法来。”
金城之瞠目结舌:“五千零四十种……要是弄混了怎么办?”
宋域沉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会弄混?我当然记得自己试过了哪几种,没有试过哪几种。”
金城之怏怏地垂下了头。好吧,他早就被有穷的聪明打击得信心全无了,也不差这一次。
因为没有亲身尝试,金城之忽视了另一件事:宋域沉后背上的七巧锁,扣紧的位置很巧妙,不是简单地反转双臂就能够摸得到的。宋域沉其实还用了不需内力的瑜珈术,才能够将双臂和身体扭曲成某个方便用力开锁的形状。
当然,宋域沉决不会主动对金城之解释这一点。
过了一会,金城之忽而又道:“可是,你身上的镣铐、锁孔都是用铁汁灌死了的,你是怎么出来的?”
宋域沉道:“缩骨术啊。要不是金谷主看得太紧,我早就丢掉镣铐逃出来了。”
他看看一脸震惊、满眼敬佩的金城之:“当然,倘若我再一次落到令尊手里,这些法子肯定不会管用了,令尊多半会想个一了百了的保险办法,让我再也逃不出来。”
金城之的脸垮了下来:“家父怎么会……”
这件事情,不是已经揭过去了么?有穷在那个寒冷阴暗的石室中,被锁上琵琶骨,关了三个多月,流了那么多血,喝了那么多药。而实际上,有穷成为无尽道人的弟子时,昌之叔叔已经死了五年了,这件事情根本与有穷无关。
而且,金城之现在也想明白了,父亲后来根本是纵容着自己去向有穷求教。
他以为,即使有穷挟持他从囚室中逃走,也不妨碍他仍然像从前一样,视有穷为师为友。
父亲会和从前一样,默许他这样做。
宋域沉吩咐仆役进来换茶,说道:“我不想再和鬼谷打交道,想必令尊也是这个意思。刚才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金旭之现在想必已经在头疼,如果乔空山找上门来算账,该怎么办?
金城之茫然地道:“可是我想跟着你……”
宋域沉手一抖,捧在手中的刚刚斟上的热茶几乎溅了出来。
金城之继续说道:“我不想再被关在山谷里,哪儿都不能去,只能靠着书册还有叔伯们的聊天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自从七岁正式入了族学之后,金城之一直比同辈的兄弟们表现得更聪明、更能理解鬼谷的传承秘术,叔伯们不吝赞语,就连父亲也常常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
认识了有穷之后,金城之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一只井底的巨蛙。外面的天地,如此宽广,如此精彩,他已经窥见那个天地的一角,怎么甘心再回到井里去?
宋域沉将茶杯一放:“这件事情,我不会插手,你回去后,自己同令尊讲。而且令尊应该明白,你若是跟随在我身边,你所学习的鬼谷秘术,对我都将不再是秘密。当然,我也会尽我所能,教导于你。”
金旭之放任儿子接近讨好宋域沉,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么?
当年那位明先生,以善于识别和造就人才而闻名。无尽道人,便是由明先生一手造就;而无尽道入网罗和造就的弟子门人,同样是一时俊杰。
金旭之无论是否相信无尽的转世长生之说,是否相信有穷就是明先生,他也必定会因此而心动。
鬼谷能够传承千年,靠的不是故步自封、敝帚自珍,而是兼听则明·海纳百川。
所以,金旭之为了道门正统,在讲经会上与被视为异端的无尽道人争执不下。但是一有机会,却不惮于让自家子弟向无尽的弟子请教,甚至于教学相长。
当然,对于金旭之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将无尽的弟子,关在鬼谷十年八年,榨干他头脑中的东西。
关不住,退而求其次,将儿子送出去也行。
以金城之的年纪,真正接触到的鬼谷秘术,毕竟有限,就算让无尽的弟子套出去,也无伤根本,较之金城之明显的长进,还是很划算的。
宋域沉看得清金旭之的用意。不过,他仍然打算接受。
无尽道人固执己见,与道门各派,闹得太僵,多年不相往来。其实,大道三干,各有其奥妙之处,大可以都借来一看。
将满心不情愿的金城之,交到那两名鬼谷卫士手中带走,宋域沉一行依旧顺流而下。
宋域沉洗浴之后,又换了一次药,仆役整理好床榻,悄然退下。
鹰奴进来,坐在对面榻上。
宋域沉—怔:“鹰奴,你要看着我睡?”
鹰奴道:“这是当然。”他决定再不让小观主离开他眼底。
宋域沉叹了口气:“你这样做,会让其他人更加认为我无德无能接无尽师父的衣钵。唔,鹰奴,这次你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这些人手凑足吧?”
鹰奴很严肃地解释道:“师弟们虽然对小观主有些不满,认为师父偏心,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师父指定的衣钵传人落入鬼谷手中,让天下人笑话无尽门下的无能。”他们看不上有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师弟是一回事,让不让别人欺负这个小师弟,又是另一回事。
鹰奴接着又道:“小观主今天露了这一手,师弟们以后都不会不服气了。”
宋域沉被鬼谷捉走,无尽门人与弟子们私下里不知说了多少风凉话,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抱怨有穷丢尽无尽门下的面子,商量着救回来之后用什么法子整治这个丢脸的小师弟。
但是当宋域沉挟持着金城之下山来时,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中,都有了变化。不是什么人都能够从鬼谷之中逃出来的,更不用提能够挟持谷主的儿子、让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想到金城之,鹰奴不免笑道:“小观主,你不会真的答应将那个鬼谷弟子带在身边吧?”
宋域沉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道:“鬼谷能够历经千年而不倒,其实也因为他们于传承一道,别有心得。所以,哪怕被尊为国师,鬼谷也从来不会将所有弟子都放在谷中教养。每代之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或者福缘深厚、或者天资杰出、或者性情隐忍的弟子被暗中送走。待到鼎革之后,作为前朝国师的鬼谷本家,哪怕被一扫而空,总也有分支别宗的弟子出来表明身份,依附新朝,重建鬼谷。”
金城之,应该就是这一代中因为他的机缘而被选出来的那名弟子。
鹰奴诧异地道:“小观主从何得知此等秘事?”
宋域沉道:“我自然知道。”就好像他自然而然便知道翻天印之事一样。
鹰奴不再追问。他跟在无尽道人身边多年,早巳习惯了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当下转过话题提到那个出卖宋域沉、勾结鬼谷设下陷阱的应郎中。
应郎中当日匆匆逃走,鹰奴忙于召集人手营救宋域沉,还来不及追捕他。而且,鬼谷医堂,或许也能够解去他所中之毒。
宋域沉并不在意这个人:“不必太费力气。这个人即使还没有死,大约也是生不如死了。”
因为乔空山很是鄙夷那些只能毒死人的同道,他推崇的是细致入微、准确无误,让人哑三天决不会弄错一刻,让人头疼七分决不会变成六分或八分。故而宋域沉所制之毒,也向来留有余地,轻易不肯致人于死地。但也正因如此,中毒者往往会陷入比干脆利落的死亡更痛苦万分的境地。
即使应郎中能够从鬼谷自宋域沉身上搜走的那一堆药丸中寻找到正确的解药,没有相应的针法配合,也只会让毒性越发深入骨髓。
天亮时分,船至德清县城,宋域沉犹豫了一会,他是否应该转道向西,去宣州看一看母亲?
虽然离上次相见,不过几个月的时问,但是在鬼谷的囚室中度过的这几个月,漫长得仿佛几十年一般。
然而,此念方生,几乎在同时,又生出了莫名的恐慌。每一次相见,随之而来的,似乎都是漫长的分离。也许他不急于相见,反而会有更长久的相聚机会。
怔忡片刻,宋域沉终究还是下令只派人给昭文县主送去平安信,一行人转道向东,取道杭州,走海路回闽中。
鹰奴表示赞成。时已入秋,西北风起,海路正是一帆风顺。
宋域沉微笑不语。
他是因为自己想要见识一下海上风光,才坚持要走海路?或是因为,他想要克服心底深处隐约的阴影?
毕竟,峡江的惊涛骇浪和灌人鬼谷囚室中的水,都几乎要了他的命。
海上的航程十分顺利,宋域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抹平了心中那隐约的阴影,同时更生出对无边大海的感慨与赞叹。面对这样的景象时,似乎整个人都会变得自由自在,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和羁绊自己。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墨书白 邮箱:[email protected]]
下期预告
宋域沉携鹰奴等人前往杭州,路遇运送黄金的东瀛和尚横川与海盗发生争执。宋域沉为立威出手夺金,却在一举成功之际被人拦下。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个拦路者,与他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